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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04-19

慈爱

慈爱*梁晓声  Z%Fk4y  
高墙内,三排旧红砖房,分隔成若干房间。对面那扇铁门,仿佛从没开过。上有小门,一天也开不了几次。院中央有一棵树,塔松,栽不久。铁门左右的墙根,喇叭花在夏季里散紫翻红,是美的看点…… 我父母去世后,我将从21岁就患了精神病的哥哥,从哈尔滨市的一所精神病院接到北京,他起初两年就在那里住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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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的病房,算他五名病人,两人与哥友好。一是丘师傅,比哥的年龄还大,七十几岁了;一是最年轻的病人邹良,绰号“周郎”。丘师傅曾是某饭店大厨,据老哥讲,他患病是儿女气的,而“周郎”原是汽车修配工,因失恋而精神受伤。他整天闹着要出院,像小孩盼父母接自己回家。 #pSl*)odEI  
某日傍晚,大雨滂沱。坐在窗前发呆的丘师傅,忽然站起,神情焦虑,显然有不安的发现。于是引起其他病友注意,都向那窗口聚集过去。斯时雨鞭夹杂冰雹,积满院子的雨水已深可没踝。指甲大的冰雹,砸得水面如同沸鼎。而一只小野猫,无处可躲,境况可怜。它四爪分开,紧紧挠住塔松树干,膏药似地贴着,雷电间歇,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叫。才是不大点儿的一只小猫,估计也就出生两个多月。它那种恐惧而绝望的叫声,带足了求救意味。塔松叶密,它已无法爬得再高;全身的毛被淋透,分明是坚持不了多久了…… .5QEm E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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丘师傅毫无先兆地胃疼起来,扑在床上翻滚。病友们就拉开窗,齐声叫喊医护人员。一名穿水靴的护士撑伞而至,刚将门打开,丘师傅一跃而起,冲出——他从树上解救下了那只小野猫,抱在怀里跑回病房。待护士恍然大悟,小野猫已在丘师傅怀里,眼前的丘师傅成了落汤鸡。护士训斥他不该那么做,命立刻将小野猫丢出去。丘师傅反斥道:“是你天使该说的话吗?”护士很无奈,嘟哝而去。从此,那一只小野猫成了那一病房里五名精神病患者集体的宠物。每当医护人员干涉,必遭一致而又强烈的抗议。女院长倒是颇以病人为本,认为有利于他们的康复,破例允许。丘师傅贡献洗脚盆当小猫沙盆,于是以后洗脸盆一盆二用。而“周郎”,则主动承担起了清理沙盆的责任。院长怕院子里有难闻气味,要求必须将猫沙深埋。都是来自底层人家的病人,谁又出得起钱为小猫买什么真正的猫沙呢?每日在院子里做过集体操(cāo)后,同病房的五人,这里那里铲起土,用扇破纱窗筛细,再用塑料袋带回病房。他们并没给小野猫起名,都叫它“咪咪”而已。当明白了它是一只瞎眼的小野猫,更怜爱之。 -BnN1M$[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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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咪咪”肯定是一只长毛野猫和短毛野猫的后代,一身金黄色长毛,背有松鼠那种漂亮的黑色条纹。而脸,却是短毛猫的脸,秀气,极有立体感。倘蹲踞着,令人联想到刚走下T台的模特,裹裘皮大衣小憩,准备随时起身再次亮相。“咪咪”特文静,丘师傅枕旁的一角,是它最常卧着的地方。而且,一向紧靠床边。似乎它能意识到,一只侥幸被人收养的流浪猫,有一处最安全的地方卧着,已是福分。它很快就对病房里五个人的声音都很熟悉了,不管谁唤它,便循声过去,伏在那人旁边。且“喵喵”叫几声,表达娇怯的取悦和感恩。它极胆小,一听到医护人员开门锁的响动,就迅速溜回丘师傅的床,穿山甲似的,拱起褥子,钻入褥子底下。有次中午,另一病房的一名病人闯来,一见“咪咪”,大呼小叫,扑之逮之,使“咪咪”受到空前惊吓。“周郎”生气,厉色宣布对方为“不受欢迎的人。”“咪咪”的惊恐却未随之清除,还是经常往褥子底下钻。五名精神病人困惑,留意观察,终于晓得了原因——是由于他们在病房走动时,脚下塑料拖鞋发出的“咯吱”声。拖鞋是医院统一发的,“咪咪”难以从声音判断,是不是那个“不受欢迎的人”又来了?他们便将五双拖鞋退了,凑钱让护士给买了五双胶底的软拖鞋。此事,在医护人员中传为精神病患者们的逸事…… B :Fy*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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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家民办的康复型精神病院,享受政府优惠政策,住院费较低,每月一千余元。亲人拿患者实在没办法了,只得送这里来接受一时的“托管”。病情稍一好转,便接回家去。每月一千余元,对百姓人家那也是不小的经济负担啊!所以,病员流动性大。两个月后,同病房的病友已换二人;两名新病人不喜欢猫…… 1y yL L@=  
丘师傅对“周郎”比以往更友好了,有时甚至显出巴结的意思。他将自己的东西,一次一两件慷慨地给予“周郎”。当他连挺高级的电动剃须刀也给予时,他最年轻的病友惴惴不安了。当着我老哥的面,“周郎”问: o"` 5GV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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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对我也太好了吧?” ycFPc\J  
丘师傅却说:“近来,我夜里总喘不上气儿。” :!wUd~2}n  
“你对我也太好了吧?” &PhNHd  
“我觉得,我活不长了。” V^X5} Pv  
“我的东西,有你看得上眼的吗?” kymb`Ea,_N  
“你说,我要是死了,咪咪怎么办?” [!6m4 "%  
“还有我和老梁爱护它呀。” > ^hh[a  
“老梁是指望不上的。他弟弟不是每次来都说,正替他联系别的医院吗?” MI9CUTIg-i  
“就是老梁转院了,那还剩我呢!” I+2I7N%9  
“你要是出院了呢?” 0?s;k9  
“那我就不出院。不行,我家穷,我也不能总住院啊!” <?d\X1cQ)l  
“我要是真死了,会留给医院一笔钱,作为你的住院费。为了咪咪,你可要能住多久住多久,行不?” W/m31.@-|  
“这行,哎,你还有什么东西给我?” =bdqf']  
“我死了,我的一切东西,凡你想要的都归你……” I];SYBm5  
我去探视哥哥时,哥哥将他的两名病友的话讲给我听,显出嫉妒友情的样子。我笑笑,当耳旁风。 ?/dk`@L  
翌年中秋节前,我买了几箱水果又去,听一名护士告诉我,丘师傅死了。患者来去,物是人非。认得我并且我也认得的,寥寥无几了。 Oc-a)]IY?  
在探视室,我意外地见到了“周郎”,他膝上安静地卧着咪咪。那猫长大了,出落得越发漂亮。他老父母,坐他对面。 ?mLH=O)  
“儿呀,你就跟我们回家吧!” V%Q[n}'Z  
他老母亲劝他。看来,已劝很久。 -km?J0~n  
“周郎”说:“爸,妈,我的病还没轻,我不回家。” d .e{6  
他老父亲急了,训道:“你就是因为这只猫!” IT<k]{1x  
“还因为丘师傅,他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好。” r;pN46HH<  
“我们对你就不好了吗?” '-?>,ObY  
“爸,妈,我不是这个意思,可……我得说话算话啊!” 6n80i h[  
那是精神病人的青年,轻抚了几下咪咪,突然长啸:“啊哈!我乃周瑜是也……” D>vhhxJ  
接着,东一句西一句,乱七八糟地唱京剧。而咪咪,动一动,更加舒服地卧他膝上,习以为常。 ujOz0$ I!K  
两位老人,眼中就都流泪。 j(K-_u-+H'  
我的哥哥患病四十余年中,我无数次出入各类精神病院,见过各种表现的许许多多的精神病人;却第一次听到精神病人不肯出院的话,为一只瞎猫,一份承诺,和对友情的感激…… &F%cYc+)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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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怦然。 c&S00I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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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愀然。 SiM_gTL"L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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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周郎”终于不唱,指着我对老父母说:“你们问问这个是作家的人,我一走了之,那对吗?” T(7 wgTQ  
两位老人,也都泪眼模糊地看我,意思是——我们的儿子,他究竟说的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啊? K)NpA(MoV  
我将两位老人请到探视室外,安慰他们:既然他们的儿子不肯出院,又何必非接他出院不可呢?随他,不是少操心吗? >"g`H9kK  
两位老人说,一想到住院费是别人预付的,过意不去。 r7<AJ18YHl  
这时院长走来,说丘师傅根本没留下什么钱。说丘师傅自己的住院费还欠着一个多月的,儿女们拖赖着不肯来交。又说小周是几进几出的老患者了,医院也需要有一定比例的轻患者,老患者,利于带动其他患者配合治疗。民政部门对院方有要求,照顾某些贫困家庭是要求之一。并大大夸奖了“周郎”一番,说他守纪律,爱劳动,善于团结病友。 : b<(:OB  
我扭头向病室看时,见“周郎”在室内侧耳聆听…… k,j!vQ  
如今,六七年过去了,我的哥哥,早就转到现在这一所医院了。  .n3Gn  
几天前我去探视他,陪他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,陪他吃水果,聊天。 s(`S3>6  
老哥忽然问我:“你还记得小周吗?就是我在前一所医院的病友……” mq6+K^5T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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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说记得。 ;EuLE t{T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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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又说:“他总算熬到出院的一天了。” (-R@MX8j8  
我惊讶:“他刚出院?你怎么知道?” aN pEI   
“我们一直通信来着。” q05wok(/_  
“你和他?……一直通信?……” #&x- 4Dz,^  
“咪咪病死了。小周把它埋在了那一棵松树下。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,做了一回说话算话的人,感觉极好……” kU|`D_RNN  
“怎么好法?” !ab@yOA  
“那他没说。” )*!N Dp  
六月的夕阳,将温暖的阳光,无偿地照在我和我的老哥哥的身上。四周静谧,有丁香的香气。 kb{,g{Ic  
我说:“把小周写给你的信,全给我看看。” s*:%(\7ia  
哥说:“不给你看。小周嘱咐,不给任何人看。” O6v7"rDc  
老哥哥缓缓地享受地吸烟,微蹙眉头,想着一个老精神病患者头脑中的某些错乱的问题。四十余年来,他居然从不觉得思想着是累的。 KoK\BT ,  
我默默地看他,想着我们精神正常的人的问题。有些问题,已使我们思想得厌倦。 HcCZ?f?^  
忽然他问:“哪天接我出院?” S"r9N3t;  
那是世上一切精神病人的经典话语。 Hw9-+q(vU  
他眼中闪耀渴望的光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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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共有 1 条评论
李明原创港 2013-04-20 18:45 Says:
 
登高的温石 于 2013-04-22 09:53 回复:
很喜欢梁晓声的文字,视角很独特,文笔流畅,描写细致入微。